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中國文化的骨骼

王富仁

    一個民族，一個民族的文化，同一個人的肌休一樣，也是由各種不同的因素組成的。一個人有血有肉，但也要有骨骼，血肉是一個人的生命的存在形式，它使人豐滿健康，潤美麗，但是一個人若只有血和肉而沒有骨骼就成了一堆死肉，一攤污血了。骨骼不美，不豐滿溫潤、不嬌美艷麗，但整個軀體卻不能缺少它。人，有了這個骨架，才能直立行走，才能活動、才有力量，才是一個獨立的人，一個活的肌體。

    中國文化向來是很繁榮的，并且越到后來越繁榮昌盛。我們讀中國文化史，讀到宋，讀到明、內容就多了起來。不論是詩詞歌賦，還是績羅綢緞，都多了起來。城市大了，買賣多了、技藝提高了，人也變得聰明了。出版業(yè)也相當發(fā)達，作書、讀書的大空前地多。來明理學講了好多道理，知識分子寫了好多詩文，官家編修了好多書籍，和尚道士蓋了好多廟宇。但是，過得最窩囊的也是這時候的漢族人。北方的少數民族一來，大宋王朝就把脖子縮了進去，把一半國土都給了別人。到蒙古人一來，另一半的國土也弄丟了。大明王朝開始時也夠“大”的，像個肥頭大耳的大胖子，但就是骨架不硬朗，李自成一攪和，就把它攪和得散了架。接著是滿族人入關，李自成也沒有做成皇帝，漢族人很引以為自豪的這“江山”又一次叫人奪了去。為什么漢族的文化如此發(fā)達、如此昌盛，反被文化不發(fā)達、不昌盛的少數民族搞得束手無策呢？用我的話來說，就是因為中國文化的“肉”不少，“血”也不少，就是沒“骨頭”，過去有的那幾根硬點的“骨頭”，也叫一些酸溜溜的文化給腐蝕了，弄軟了。清王朝在文化上也不能說不繁榮，現在我們把有清一代的漢族知識分子想得人五人六的，但他們誰不明白，自己侍奉的并不是自己的“君”、自己的

“國”，只因為自己的君已被推翻，自己的國已被消滅，自己又沒有岳飛的勇敢，沒有文天祥的骨氣，時過境遷，只好在異族的政權下委曲求全、荷且偷生了。好友滿族統(tǒng)治者還給漢族知識分子留下了一條立身揚名之路。舞舞文，弄弄墨，講一講起承轉合，論一論忠孝節(jié)義，既不會觸了龍顏，也不會動了眾怒，又可封妻蔭子、雞犬升天、青史留名、光宗耀祖。他們的“文化”是有的，滿肚子“知識”，像臭蟲一樣，一兜兒血，就是沒有骨頭。開始時，滿族統(tǒng)治者很喜歡漢族知識分子的這種文化軟骨病，但到頭來，它亡也就亡在了這個上面。洋鬼子打來了，你想指望這些官僚為你大清的天下賣命？沒那個門兒！他們向來是委曲求全的，對著更強大的外國帝國主義，他們仍然會委曲求全。就是有個把有識之士，想起來力挖狂瀾于既倒，但借大一個王朝，像一堆死肉，死死地壓在這一兩個人身上，他怎能耽得動，扛得起呢？

    “五四”新文化起來了。它是為了振興中華民族文化，振興民族精神的。但是，“新文化”也是要有花有葉、有血有肉的。花的美、葉的鮮、血的紅、肉的嫩，向來是為中國人所喜愛的，而干枯的骨、直硬的干，當然不像花和葉、血和肉那么討人喜歡。新文化搞來搞去，多數人還是愿作花作葉，作血作肉，不愿作骨。再說，血少了，肉少了，美美地吃上兒天，兩腮很快地便會鼓起來，兩頰很快地便會紅起來；要讓一個人軟了的骨頭硬來，可沒有那么容易。嬰兒癱不是無藥可治，至少也是夠麻煩的?！拔逅摹币院螅瑢Ｗ⒂谥袊幕墓趋赖?，幾乎仍然只有魯迅一個人。他是治療中國文化軟骨病的專家。他的話說得不如別人的好聽，不如別人的溫潤，但卻比別人的更深入人的骨髓。直至現在，很多人還是不那么喜歡他。我想，這也可以理解。平常無病無痞，誰也不愿往醫(yī)院里跑。但是，人還是有時候會有個感冒發(fā)燒什么的。到那時候，醫(yī)院就比別的好玩的地方更親切更重要了。我知道，對于多數人，紀念魯迅只是一個形式，正像臘月二十三要送灶王爺天一樣，過了這一天，人們就忘了這件事了。但既然人們還要紀念他，我也就趁這個機會，再為魯迅作一次廣告：當你感到中國文化的骨節(jié)又有些發(fā)軟的時候，別忘了，讀讀魯迅！

1996年

注釋：

本文選自《蟬聲與牛聲》（四川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）。

【學習提示】

“一個人有血有肉，但也要有骨骼”，一個民族也是這樣。作者從一個獨特的角度，概述中國古代文化和近現代文化有“血肉”無“骨骼”的特征，指出五四以后，“專注于國文化的骨骼”的，幾乎只有魯迅一個，從而點明讀魯迅作品、學習魯迅精神的必要性。本文用形象的比喻，闡發(fā)文化觀念，給人以深刻的啟迪。

【自我測試】

1、下列句子運用了什么修辭格？

中國文化的骨骼。

別忘了，讀讀魯迅！

2、填空。

（1）本文作者從獨特的角度，概述中國古代文化和近現代文化“                ”的特征，指出五四以后，“                ”的，幾乎只有魯迅一人，從而點明讀魯迅作品、學習魯迅精神的要性。

（2）本文所說的“文化骨骼”指的是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。

（3）中國文化軟骨癥是指                 。

3、為什么有的時代經濟繁榮、文化發(fā)達，但人民還是活得“窩囊”？

【參考答案】

1、借喻、借代。

2、

（1）有“血肉”無“骨骼”；“專注于中國文化的骨骼”。

（2）振興中華民族的精神，敢于斗爭的精神。

（3）茍且偷生、委曲求全的懦夫文人。

3、這些繁榮和發(fā)達都是表層的泡沫，它們沒有“骨骼”作為支撐，是不會長久的。這個時候的人民，沒有思想、理想和信念，所以只能渾渾噩噩。